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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.07.31 中國時報 林照真/調查採訪
土石流災難創造了一群特殊的災民,在災難現場,他們遭土石流淹沒家園的慘痛遭遇,深獲社會同情,但連續不斷的災難卻又塑造出災民另一種獨特的性格。若干災民在災難後所採取的弱勢策略,不斷在台灣社會產生溫情效應,一般民眾從不追究災民在山上不當開發之責,只一味由同情出發,要求政府繼續在山上投下大筆整治經費。 到南投陳有蘭溪一遊,目睹超限利用的嚴重情況,許多人會對山上的無政府狀態感到氣憤。山上幾乎無處不見違規使用的慘狀:濫砍、濫建、超限利用,在山地間屢見不鮮。棘手的是,這些平時違規者,在災難發生後,難免觸及損失與傷亡等悲劇,便立刻換上災民的面紗,不但不負任何自我檢討之責,所有的過錯都讓災難一次帶走。 台灣山坡地開發利用一直走在政府政策之前,早期山區生活條件很差,只有窮人才往山上跑,政府租地造林的獎金極低,民眾靠造林補助的錢根本無法過活。後來政府的政策放鬆,為了應付龐大的人口壓力,提供了農業上山的就業機會,山上農民不須繳稅,入山的人只增不減。其中有些民眾在土石流源頭進行經濟活動與各種開發,造成土石流規模的擴大與頻率的增高;也有些則在土石流必經之地耕作、居住,終於因此成為受害者。 山上人口激增後,又因為管理不善,執法鬆散,造成濫墾濫伐。台大森林系教授鄭欽龍自己都做過執法者,特別能夠體會箇中困難。他舉例說,廿多年他大學畢業時,當時實驗林造林地要大家種小樹苗,樹苗間要間隔三公尺,山上的民眾就在間隔處找一塊比較平的地方,把土挖一挖就可以種農作,然後再運到很遠的地方賣。眼見情況從未改善,林班地主任帶著工作人員去取締時,很多小孩子都跑了出來。這家人本來就窮,就靠這麼一點點的地養活全家。 在二、三十年或更早之前,很多人從員林、彰化到了南投,一部分人在日據時代跟著入山採樟腦、伐木,形成山上很多墾地,不但小小的林班管理員無法處理,縣市政府也沒有辦法,取締有很大的社會壓力。 和土石流災區有過接觸的學官人士,對於災民的性格都有一些共通的看法。台大土木系教授林美聆說,他們去調查時感覺,大部分人都是站自己利益的立場發言。一般人都會訴苦,認為政府應該幫助他們做一些事。 中興大學水保系教授段錦浩則提到,山上居民中有的確實是值得同情的災民,但有的實在不是。他說,水里鄉有建築商經常幫災民蓋房子,一些農地可以依九二一條例變更為建地。建築商自己都提到若干「災民」嫌房子小、院子小的過程,與想像中的災民相差甚遠。 再以南投下豐丘為例,每一個到現場的官員,大多認為這裡不能再住人,學者也多半這樣向官員建議,但提建議的學者也知道,政府根本無力移動這些人。 有些地方本來就不該住人,如果人不進去,何必在乎土石流?但現在是不該住人的地方卻處處可見民眾。一些人住在裡面,橋被沖斷了,路基被淘空了,有的災民會溫和地要求政府重建,有的就大聲抗議政府不做事。社會輿論的感覺則永遠是,山上居民好可憐,救助沒完沒了,卻從來不去追究在山上不當開發的責任。 而且,只要災難一發生,救濟金馬上進來,災民家中堆滿救濟物資,反而失去反省檢討的機會。社會救助立刻幫助恢復原狀,居民的要求就更多。 土石流是個跨領域的應用科學,當地民眾的知識不能說完全無用,但是,災民經常為了獲得最大利益,反專業的傾向非常明顯。段錦浩說,他記得很清楚,隆華國小才四十四個學生,在賀伯後得到政府和民間社會許多捐款共三千四百萬元,學校蓋得很漂亮,地震後卻不見了。再一次重蓋又更漂亮,但那個地方土石流的問題永遠存在,大家都建議他們遷校,但居民就是不肯。 台大地質系教授陳宏宇也指出,隆華國小是個很特殊的個案,它的原地形中一點堆積材料都沒有,也沒有水流,只有一個小小的坑溝,任何土石流的跡象都沒有。當初老百姓要搬去時,學者都反對,因為知識的專業告訴他們這裡地形破碎,容易產生土石流。但居民都認為,他們在這個地方住了七、八十年了,會有什麼問題? 坦白說,學者們也不敢百分之百打包票,但陳宏宇走進溝谷內,看見溝谷內有一個小坡,這個坡有許多不連續面,岩層還非常破碎,像豆腐一樣。依照專業常理,水進入坡內,會形成水壓力,水壓力會讓如此破碎的石頭掉下來,雨下大了,就會跟著水流下來,就會產生土石流。 災民普遍不信任專家的現象非常明顯;段錦浩說,他以前不能理解,後來明白了。他向災民說,他承認這個地方從你的阿公時代到現在都沒事,但出事是機率問題,本來是五十年或百年的頻率,很不幸現在連續碰到,但因為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事,大家就漸漸遺忘了。 「森林法」本來很凶悍,曾有一老先生砍了陽明山一棵樹,就被依違反森林法送法辦,但現在在山上砍幾百棵卻都沒事。因為人一多,為了選票,政府就投降了。 中興大學水土保持系教授游繁結說,台灣是個自由國家,浪費了太多的社會資源,卻一點辦法也沒有,因為受災的災民是弱者,大家只能同情他而已。但事實上,災民中也不全然是窮人,也有進出都是開賓士的有錢人,而且災民很少去想,為了救災,投下的社會資源有多大? 山上沒有下雨是世外桃源,下雨後就可能成為土石流災區。有些地方政府已經告知危險,或許財務上還來不及治理,這期間若再發生災害,難道災民一點責任都沒有?台大地理系退休教授張石角認為,老百姓有一個過失是,既然自己已經知道是住在一個危險的地方,政府請他搬離,卻是死都不肯離開,出了事又獅子大開口。 游繁結說,山上農民其實很單純、老實,但觀念已被定型,認為政府虧欠他們,如抱怨山上沒有像平地般方便的高速公路;明明住在水源地內卻沒有自來水,他們是被欺負的一群,原住民被壓迫的心態更明顯。但他們從來未問自己,對社會付出多少?繳了多少稅金?社會有虧待他們嗎? 農委會水土保持科科長張三郎說,山上有很多民眾已擁有土地的所有權,有的雖是承租,但政府一旦停止承租,這些人就出來抗爭,不管新政府、舊政府都很害怕。張三郎說,他們常常碰到明明災民做的是違規的事,但政府卻不得不遷就他們,而且還要去照顧他們,這些都已經積非成是了。 游繁結說他親身感受的是,賀伯颱風時他到陳有蘭溪,第一次進到水里,看到滿山捐贈的物資都是社會的愛心,他感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。但坐直升機到災區內,災民對於物資還未運到卻非常不滿,好像社會虧欠他們似的,這樣的態度讓他非常傷心。而且,游繁結說,災民在裡面,外面直升機一趟又一趟,很多人爬山涉水把物資帶進去,逢山開路,遇水搭橋,就是在想辦法趕快把交通恢復,這花費的社會資源有多大? 段錦浩說,政治的事,他們技術人員覺得很難,因為政治問題不能用技術方法來解套,是用政治考量;對居民來說,你這個黨不幫我說話,別的黨也會幫我,偏偏廣大的納稅人從不考慮錢用到哪裡去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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